編者按:由於需要資金的支持和投入,錢幣收藏在不富裕的年代並非全民項目。因此,縱覽中國錢幣收藏史,在歷朝歷代,尤其是在民國時代的眾多錢幣大藏家,不少都是出自名門望族,其中以“南張北方”的張叔馴最有代表性,其糾集一生收藏了眾多古錢珍經典,包括大齊通寶、天策府寶等等,都是如今藏家可遇不可求的大珍。
張叔馴的老家在湖州南潯,是江南最富的地區之一。張氏家族又是南潯最富的四大豪門之一,名列南潯“四象”的第二,僅次於小蓮莊的劉鏞家族。張叔馴的曾祖父張頌賢一個半世紀以前就以生絲和鹽業發家,為後代留下了千萬兩家業。張家的子孫於辛亥革命後定居上海,繼續開拓,到了1928年張叔馴的父親張石銘去世的時候,張家僅南號張石銘一支(另有東號張靜江一支)的財產就達兩千萬元。著名的大世界和杏花樓所在的地皮,當初都屬於張家的版圖。
張家不僅富有,還是一個極富書卷氣的儒商之家。張石銘以藏書聞名,他的適園藏書僅著錄(《適園藏書志》)就達16卷。所藏宋元孤本和明清善本,分別刊刻於《張氏適園叢書初集》《適園叢書》和《擇是居叢書》三部叢書中,總共收入一百部善本。而其他的收藏目錄如《古歡錄》還未及刻印,他本人就去世了。
張石銘逝世後,他的所有藏品由三個兒孫繼承。大兒子張芹伯(名乃熊)主要繼承了他的藏書;老二張乃驊不幸早逝,由其子張蔥玉繼承了家藏的書畫;張叔馴是三兒子,主要繼承了其父古錢和古玉方面的收藏。他們很有心志,沒有在前輩的收藏上原地踏步,若干年後都作出了驚人的成績。
中國古錢大王的誕生
中國現代泉幣界向以“南張北方”為巨擘,“南張”指的就是張叔馴。
說來似乎難以置信,張叔馴身處十里洋場的大上海,但從來沒有進過洋學堂,他的學問全是在高牆深院裡跟私塾先生學的。他的國學老師是一位世稱“陳閣老”的老夫子,浙江海鹽人,是晚清京城裡的老翰林,辛亥革命以後寓居上海。張叔馴師從這樣一位老學究,其國學根基自然不同凡響,加之家學熏陶(其父張石銘是甲午年間舉人),旦夕過眼之物,不是古籍就是古物,其文化學養和價值取向自然容易與傳統文化結緣。
張叔馴二十來歲的時候,就已經走南闖北,為收集古錢幣奔忙了。泉學家張絅伯曾記下他們的交往:“……牙製樣錢,以像牙雕成,形較常品為大,厚約三分,工精製美,至可寶愛。民國十四年,張叔馴得於故都宣內曉市冷攤,舉以相贈,友朋厚意,藉表謝忱。此種牙錢最不易得。”這種用象牙雕成的樣錢,歷來被視為極難得之珍品。因為那是朝廷在開鑄一種新年號的製錢時,鑄錢局把錢幣樣式設計出來之後,呈請皇帝過目的樣品,不可能多得,一般只雕一枚或幾枚,以供選用,所以大凡牙樣全是孤品,何況還是皇上的御覽之物。那時張叔馴財大氣粗,年富力盛,竟舉牙樣送人,可見其眼界和為人。
上世紀30年代中期,當北方的錢幣大家方若把泉幣藏品賣出來的時候,正是張叔馴雄心勃勃、大舉“擴張”的時候。他善於廣交朋友,又肯出大價錢,逐漸獲得了一批世上獨一無二的孤品,人們只要一提起這些古錢,就知道是他張叔馴的藏品。如五代時南唐李昪所鑄的“大齊通寶”,後梁劉守光所鑄的“應天元寶背萬”、“乾聖元寶背百”、“應聖元寶背拾”,史思明所鑄的“壹當伯錢”,王莽時期的“國寶金貴直萬”,元代篆楷“中統元寶”,欽察汗國的“窻國通寶”等,都是赫赫有名的大珍品。世上罕見的戰國齊六字刀幣,他竟然收藏了十六枚之多。
張叔馴對古錢的痴迷,遠非今人所能想像。有一段時間他極嗜明洪武年間的錢幣,遇有洪武大中背“京”、“濟”、“鄂”的版式,動輒掏金子買下。有時為了一枚錢幣,他志在必得,就不惜花雙倍甚至更高的價錢購下。他那傳世珍品“國寶金貴直萬”,就是花兩千銀元從餘艇生舊藏中“挖”來的;還從蔣伯塤處“挖”來了“應運元寶”;從周仲芬處“挖”來了“子僑”貨泉;從高煥文處“挖”得順治通寶背龍紋大錢……
張叔馴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已經結交了全國第一流的藏泉家,有一幫要好的錢幣朋友。
張叔馴的古錢收藏成就,歷來受到國內泉界的高度評價。 20世紀40年代的泉界泰斗丁福保在他的《古泉雜記》中具體介紹張叔馴的珍藏說:“向謂新莽六泉十佈極難得,近則南林張君叔馴已得全數,且有复品。”“今張叔馴又得天德重寶錢,形制略小,背上有殷字,洵皆稀世之珍。”“南林張君叔馴,攜示古泉一囊,以分兩言之,即與黃金等貴,亦不過千餘金而已,乃張君以二萬餘金得之!”“張叔馴,家學淵源,精於鑑別,大力收古泉,所藏富甲全國,古泉家咸尊之曰古泉大王雲。”
錢幣學家馬定祥在1946年於天平路40號(現為文藝醫院),曾經參觀過張叔馴的全部藏品。據他說,總數大約有三萬枚,可謂洋洋大觀,內中孤品、珍稀之品不勝枚舉。關於“鐵母”錢,一般藏家能拿出幾枚就算是了不起了,而張叔馴隨手就可拿出好幾串,令人驚訝不已。
鄉間廟裡有乾坤
張叔馴有幾個重要的錢幣商朋友,如紹興的戴葆庭、戴葆湘昆仲,寧波的董弢莽,杭州的朱寶慶、朱寶定昆仲等等,都是張叔馴的主要古錢供應商,其中戴葆庭對他貢獻最大。他那枚舉世聞名的“大齊通寶”就是戴葆庭為之提供的。
戴葆庭年輕時就打著旗號周遊列國,在各個大小城市和村鎮,甚至到窮鄉僻壤收集古錢。有一天他走到江西鄱陽鄉下,看到有幾個小姑娘在踢毽子,他一時無事就在一邊看,他知道農村的小孩子們踢的毽子的底座都是用銅錢做的。他正看著,突然一隻毽子飛到了他的身邊。他撿起毽子,翻過來不經意地瞧了一眼,竟被嚇了一跳,原來那毽子的底座釘著一枚南唐的“大齊通寶”銅錢!這把他高興得跳了起來,最後花了幾個零錢就弄到手了。這就是後來被泉幣界稱為“四眼大齊”的稀世珍寶。回滬後這枚古錢被張叔馴相中買去,視為銘心之品,奉若拱璧,其齋名也因此稱作“齊齋”。
關於“大齊通寶”,古錢界歷來極為重視。該錢拓圖最早見於清道光時戴醇士的《古泉叢話》,後又被轉載於清同治時李竹朋的《古泉匯》,又見於唐與毗的《泉幣彙考》等。但是近代以來除了戴醇士以外,大家看的都是拓片,真錢誰也沒見過,而且,原先大家都認為,該錢是黃巢所鑄,因為黃巢建立的農民政權號為大齊。 20世紀30年代有人提出過懷疑,直到80年代,經著名錢幣學家馬定祥考證後,才以有力的證據和嚴密的邏輯推翻前說,證明“大齊通寶”是南唐前期的鑄錢。
戴醇士所藏的那枚“大齊通寶”因殘缺左角,故稱“缺角大齊”,那是他家中的祖傳之物。但是戴氏久已失踪,據說在太平軍攻破杭州城的時候,戴氏怀揣這枚寶貝古錢舉身跳錢塘江而死,從此世間再也不見“大齊”踪影。
時至六十多年後的1925年,戴葆庭卻偶然從江西鄉下逮著一枚。因為小孩子製作毽子需要,在上面戳了四個小洞,故世稱“四眼大齊”。由於“缺角大齊”不復存在,“四眼大齊”就成了世間孤品,頓時身價百倍。又有前述藏泉前輩的人文掌故,張叔馴得之後呵護之殷切可以想見,故長期秘不示人。他為防他人據拓片翻制,就連拓片也控制甚嚴。甚至在1927年印行的一期《古泉雜誌》上,也沒有透出消息。
但是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時間久了,親朋至好總想一睹該錢的風采。張叔馴想了一個辦法,請翻鑄高手仿製一枚,以代真品,偶爾示人,足炫法眼,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秘密。這就是張叔馴後來帶到美國去的珍錢中,為什麼會有兩枚“大齊通寶”的真相。這個謎底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被馬定祥在一篇文章中揭開。
張叔馴一個佛界朋友朗悟和尚,也幫過他不少忙。朗悟和尚原先主持湖州城里南編吉弄拐角上的棲賢寺,後來又到杭州靈隱寺,在湖州地區非常有名望。這位朗悟和尚也喜歡玩古錢,深諳古錢的奧秘和學問,在雲遊四方時也注意收集。杭嘉湖地區的善男信女們知道朗悟和尚喜歡形制特別的古錢,也就都想方設法為之搜羅。
有一年,一個杭州工匠從鄉下得了一枚五代楚鑄的鎏金質背龍鳳紋的“天策府寶”錢,大喜過望,將之呈送給朗悟和尚。朗悟將這枚前所未見的孤品推薦給張叔馴,張叔馴竟以三百兩銀子購下。長年累月,人多力量大,江南地區有價值的珍稀古錢很多都到了朗悟和尚的手上。
這樣自然引起了張叔馴的更大興趣,每當過年過節朗悟來張家拜賀時,張叔馴總是吩咐賬房取出大捧銀元施捨。朗悟無以為報,最簡單的辦法自然是把自己收集來的古錢掏出來。據張家後人說,抗戰之前張叔馴的確是常去杭州靈隱寺的。他本人並不信佛,去幹什麼呢?想必總是與朗悟和尚口袋裡的古錢有關係。
古泉學社第一人
張叔馴不僅朋友多,他還是泉幣組織的發起人和積極組織者。
早在1926年,張叔馴就邀請泉幣收藏愛好者程文龍等人,創辦過一個古泉學社,這是中國第一個泉學研究團體。 1927年,他還創辦了《古泉雜誌》,是中國最早正式出版的錢幣專業雜誌。但是不知為何,這個雜誌僅出版了一期就沒有聲息了。
到了1936年,隨著中國泉學熱潮的逐漸高漲,大家深感有必要建立一個固定的泉幣組織,並出版定期刊物。張叔馴、丁福保、葉恭綽等人又蠢蠢欲動了,於是再重起爐灶,發起成立了中國古泉學會,張叔馴任副會長,第二年改選任會長,並創刊《古泉學》季刊。可惜這次壽命又不長,季刊只出版了五期又沒有聲息了。
1937年春天,張叔馴、陳仁濤、王蔭嘉等人心猶不死,又要成立泉幣學會了,計劃由張叔馴和陳仁濤二人各出一萬大洋。不料正在他們為這第三個泉幣學社的誕生積極奔走時,抗戰爆發打破了文人學子的尚古美夢。第二年春天,張叔馴一家與他的堂叔張靜江一家,乘船到香港去了,後來又去了瑞士和美國。這個泉幣學會,只能半途夭折了。
前兩個泉幣學組織中,他都是發起人和主要負責人。 1940年中國泉幣學社在上海成立時,儘管他人在美國,還是作為贊助會員,為學會出了力。他還曾著有《齊齋泉乘》一書(未刊,曾在《古泉雜誌》上刊出數則)。可惜後半生在異國他鄉過日子,環境變了,生存的土壤變了,泉幣生涯的滋味也必定不同了。 1946年抗戰勝利以後,他因為家事曾回過上海,一個月後匆匆離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兩年後不幸在美國去世。
“齊齋”藏品的最後歸宿
1938年,張叔馴全家因日軍侵華而到了美國,臨走時把他的所有錢幣收藏及生意上的事務,全都委託他的姐姐張智哉代管。在美國,也許是因生活所迫,他出讓了他的古玉,但他還是捨不得出讓他的寶貝古錢。
抗戰勝利後,張叔馴曾於1946年回到上海處理他的賬務和財產,一個月後返美,臨走時把他最好的古錢(約兩千枚)帶去了美國。這兩千枚古錢是他收藏中的至精品,著名的孤品“大齊通寶”就在其中。在他最後的幾年裡,張叔馴曾在紐約曼哈頓東57街125號開了一家東方藝術品公司,可是由於健康原因,生意未能很好開展。 1948年5月30日,這位中國古錢收藏的冠軍,在紐約哥倫比亞長老會醫院不幸病逝。
這最好的兩千枚古錢現在仍在美國,但是已經易手,在張叔馴去世後由其夫人徐氏出讓給了美國一個著名的慈善事業基金會。張叔馴的這批最後的精品,包括孤品“大齊通寶”、“應天元寶”、“中絲元寶”、“應聖元寶”、“咸平元寶”、“天慶元寶”等現在被收藏在美國芝加哥的一個藝術博物館內。
還有一部分藏品在上海博物館。張叔馴有個內兄叫徐懋齋,他曾獲得過一批張叔馴的錢幣珍品。解放後他生活發生困難,他就把這批古錢賣給了上海博物館。
1946年張叔馴回滬時除帶走兩千枚最好的錢幣外,其餘藏品交給他的姐姐張智哉保管。張智哉1956年去日本時,就把這些東西委託她的女兒、女婿保管。 1961年,張智哉的女兒、女婿也要去美國了,這些東西就交給張智哉的女婿顧家的一個親戚保管,直到“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家抄走。 “文革”後落實政策時,被抄走的東西重新發還,裡面除了其他文物,還有三千餘枚古錢。當時博物館動員藏家把好的東西捐獻給國家,或者作價由國家收購。在這種情況下,留滬的最好的一部分藏品也歸入了上海博物館。
現在留在張叔馴的兒子張南琛手裡的,是剩下的最後一部分藏品,包括數百枚古刀幣。歲月滄桑,歷史無情,一切都成了過往煙雲,但是張叔馴永遠是中國錢幣收藏史上一道耀眼的風景。無論是他的小開生活,還是他的錢幣收藏,都像歷史五彩繽紛的落葉,灑在了上海灘走向輝煌的大道上。
注:本文摘自《上海小開》,由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作者宋路霞,有刪減。 《上海小開》是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精品上海書系”的第十種,書中用十個篇章白描勾勒出了十位上海灘有名小開的一生。 “小開”是一個很海派的詞。他們的“職業興趣愛好”不但是民國當時的先鋒標杆,放至今日也可謂新潮高端,如藝術收藏、爵士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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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2016-09-19 首席收藏網